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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易小说网 -> 玄幻魔法 -> 碧甃沉

正文 碧甃沉第12部分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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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几日来,静琬情绪像是渐渐稳定了一些。而且当时在陶府里颇住了一段日子,三小姐从来待她很客气,所以看到三小姐来,还是出于礼貌站起来,不卑不亢称呼了一句“陶太太”。三小姐嗳哟了一声,笑道:“怎么这样见外”执着她的手说:“早想着来看你,听说你一直病着,又怕你不耐烦,近来可好了些”

    静琬勉强含糊了一声,三小姐说:“说你总不爱吃饭,这怎么行,有身子的人,饮食最要紧了。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厨子做的清蒸鲥鱼,所以今天特意带了他来,早早已经到厨房去做蒸鲥鱼了。”四太太问:“冰天雪地的,上哪儿弄的鲥鱼。”三小姐笑道:“这就是有人痴心了,一听见我说静琬爱吃蒸鲥鱼,马上派了专机空运回来。”四太太啧啧了两声,说:“那这条鱼何止千金,简直要价值万金了。”正说着话,外面已经收拾了餐台,厨房送上数样精致的菜肴,其中果然有热气腾腾的蒸鲥鱼。

    三小姐不由分说,牵了静琬的手,硬是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。那鲥鱼上本盖着鳞,早就用线细细的穿好了的。一见她们坐定,侍立一侧的下手厨子迅速的将线一拎,将鱼鳞全部揭去了。四太太说:“你们闻闻,真是香,连我都觉得饿了。”静琬淡淡笑了一声:“来是鲥鱼去是誉,这个时节的鲥鱼,还有什么吃头。”四太太笑道:“现在吃鲥鱼自然不是时节,可是这鱼来得不易,有人巴巴的动了专机,多少给他点面子,尝上一筷子罢。”一面说,一面拿了象牙箸,挟了一块放到静琬碗中。

    就算不视她为长辈,她到底也年长,静琬不便给她脸色瞧,只得勉强将鱼肉吃下去。兰琴早盛了一碗老米饭来,四太太与三小姐陪着说些闲话,静琬不知不觉,就将一碗饭吃完了。喝过茶又讲了一会儿话,三小姐就说:“就咱们也怪闷的,不如来打牌吧。”四太太笑道:“可真正是三缺一,就打电话叫六少来吧,咱们三个人做顶轿子抬他,赢个东道也好。”静琬将脸色一沉,说:“我累了,要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四太太笑道:“床头吵架床尾和,你真正气他一辈子不成再过几个月,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,你也给他点面子嘛。”静琬淡淡的说:“他若来了,我是绝不会坐在这里的。”三小姐哧得一笑,说:“你呀,净说这样的气话。”她们两个人尽管这样说,可是不敢勉强她,四太太就说:“不如叫姝凝来吧。”见静琬并不作声,于是打电话叫赵姝凝来。

    静琬虽然淡淡的,可是一个人在屋子里,时光最难打发,和她们打了四圈牌,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。四太太最会察言观色,见静琬虽然略有倦色,并无厌憎之意,才略放下心来。她们一起吃了晚饭,因为换了厨子,又有几样地道的南方菜,静琬也有了一点胃口。静琬本来与姝凝就谈得来,吃过饭后,又坐了好一会儿,她们才走。

    就这样隔不了几天,她们总是过来陪着静琬,有时是四太太来,有时是三小姐来,有时是赵姝凝来,有时两人一块儿,有时三人都来,打上几圈牌,说些家常闲话。静琬神色间仍是淡淡的,但已经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上许多。

    一转眼就到了腊月里,这天下着大雪,四太太年下忙于琐事,只有姝凝独个儿来看静琬。静琬因见姝凝穿着一件玄狐皮大衣,问:“又下雪了吗”姝凝说:“刚开始下,瞧这样子,只怕几天都不会停。”静琬说:“昨天风刮了一夜,我听着呜呜咽咽的,总也睡不着。”姝凝说:“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个钟头,这么下去怎么好。”静琬恍惚的一笑,说:“还能怎么样呢,最坏不过是个死罢了。”姝凝说:“怎么又说这样的话,叫六哥听到,又要难受半晌。”

    她一提到慕容沣,静琬就不再答话,姝凝自悔失言,于是岔开话:“姨娘叫我来问,这几天想吃什么,想要什么,只管说了,姨娘打发人去安排。”静琬轻轻的摇一摇头,问:“你失眠的毛病,是怎么治的”姝凝道:“我是吃西药,大夫给开的一种安神助眠的丸子。”静琬说:“我这几天实在睡不好,你给我一颗试试好不好”姝凝迟疑了一下,说:“你现在不能乱吃药吧。”静琬说:“那你替我问问大夫,看我能吃什么药。”又说:“别告诉六少,省得他兴师动众,生出许多事来。”姝凝听了这句话,不晓得为什么,抬起眼来凝望着她。静琬眼里只有一种坦然,仿佛了然于胸,又仿佛淡定自若,眼眸晶莹而分明,瞳仁里唯有她的倒影。

    姝凝回去之后,倒是辗转不安了好几天,又打电话问过了医生,最后去看静琬时,还是只给了她半颗药,说:“医生说虽然没有什么危害,但最好不要吃,就算吃,也只用一半的剂量。”静琬嗯了一声,随手将那裹着半颗药的纸包收在妆台抽屉里,说:“如果实在睡不着,我再吃它。”

    姝凝虽然问过大夫,不知为何一直惴惴不安,陪她坐了一会儿,慕容沣就来了。静琬见到他向来没有好脸色,脸色一沉,就说:“我要睡了。”姝凝道:“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。”她走了之后,静琬径直就回房间去,随手就关门,慕容沣抢上一步,差点卡住了手,到底还是将门推开了。笑着问:“怎么今天这么早睡觉”

    静琬见没能将他关在外头,于是不理不睬,自顾自上床躺下,慕容沣坐在床边,说:“生气对孩子不好,难道你不知道吗”静琬哼了一声,转过身去。慕容沣说:“你看你瘦得,这背上都能见着骨头了。”伸出手去,便欲摸她的肩,她早有防备,身子向里一缩,冷冷的道:“走开。”慕容沣见她声气像是又动了怒,笑道:“好,好,我走,你别生气,好好休息要紧。”

    他话虽然这样说,人却并没有动弹。静琬许久听不到动静,以为他已经走了,翻身回头一看,他正凝视着自己。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样的寒意,他说:“我知道你恼我,事已至此,就算是我不对,你总不能恼我一辈子。”静琬一直不肯答理他,回过头去,继续拿脊背对着他。她最近消瘦许多,窄窄的肩头,更叫人怜意顿生。他说:“你想不想见见家里人,我叫人去接你母亲来陪你,好不好”

    她恍若未闻,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,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,枕头是月白缎子,并不吸水,冰冷的贴在脸颊上。母亲她哪里还有半分颜面见母亲,小孩子的时候,在外面稍稍受了一点委屈,就可以扑回母亲怀中放声大哭。如今她哪里有脸去见母亲更多的眼泪无声的淌下去,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忍住不哭出声来。她的肩头微微颤抖,他的手终于落下来:“静琬”

    她的身子在发着抖,极力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,只用力甩脱他的手,他胆子大了一些:“静琬”她举手一扬,想要格开他的手臂,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,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,脸上犹有泪痕,眼里却只有决然的恨意。他的眼里有一丝恍惚,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抚上她的唇。她推攘不动,急促的呼吸着,他用力揽她入怀,她情急之下又张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。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脸,不让她咬到自己,哈哈大笑:“你如今怎么像小狗一样,动辄就咬人”

    她挣扎着拳打脚踢,他也并不闪避,她重重一拳击在他下巴上,反将自己的手撞得生疼,他捉住她的双手,说:“好了好了,出气了就算了,当心伤着咱们的孩子。”静琬怒目相向:“谁跟你生孩子”慕容沣笑逐颜开:“当然是你啊。”静琬精疲力竭,只是狠狠的瞪着他:“不要脸”

    慕容沣却收敛了笑容,慢慢的说:“静琬,我对不住你。无论你怎么样骂我,恼我,我都认了。”静琬本来眉头蹙在一起,满脸都是狼籍的泪痕,她胡乱用手去拭了一下,他要替她去拭,她不许。他执意扶牢了她的脸,她用尽力气一根根去掰开他的手指,刚掰开一根,另一根又重新牢牢的握住。怎么样都是徒劳,她真的要哭出来了。他说:“静琬,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,原谅我这一回,好不好”

    滚滚的眼泪涌出来,他的吻也落下来,带着眼泪腥咸的气息。她用力咬着他的唇,他也并不放开。他的手紧紧箍着她,她实在是没有力气,只是无可抑制的痛哭。哪里还有回头路,她走的竟是一条不归途。

    她咬着,踢着,打着,所有的方式并不能令他放开她,唇齿间他的气息,熟悉又陌生到了顶点。她曾经唯一拥有,而后永远失去的一切这样浓烈灼热,初次的相遇,他就是这样吻着她。直到最后她呼吸窘迫,双颊都泛起潮红,他终于放开她。

    他们两个人呼吸都是紊乱的,她的眼睛因为泪光而晶莹,她本来是抗拒的抵着他的胸口,现在只是紧紧揪着他衣襟。他竟然不敢动弹,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,也会令她突然放手。他竟然害怕起来,台灯的纱罩是粉红色的,电灯的光映出来就是淡淡的粉色,她脸上本来是苍白的,在这样的灯光下,仿佛有了一点血色。她像是突然打了个寒噤,一下子撒开手去。

    他心中一搐,最深处有一种绝望样的害怕,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。她像只受伤的小兽,蜷在床最面的角落里,声音低而微:“你走。”他欲语又止,她疲倦的合上眼睛:“我累了,我要睡了。”

    四下里都很安静,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,她自己的一颗心也在那里跳着,又快又急,每一次收缩,都是一阵刺痛,仿佛那里垣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。每一次心跳,就能牵起隐隐作痛。

    冰冷的东西贴在他手臂上,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原来是镂着花纹的床铜柱,细密的螺旋与百合纹样,法式家俱的靡艳。床上的被褥也是西式的,雪纺荷叶边,满床的锦绣缎子四处流淌。她缩在那里,越发显得身形娇小,他手心里攥着样东西,叫汗濡湿了沙沙的摩挲着,撒手后才知道是珍珠罗帐子的一角。

    外面有拘紧的敲门声,沈家平的声音叫了声:“六少”,他问:“什么事”沈家平隔着门说:“外面雪下大了,路上又开始在结冰,六少若是不回大帅府,就在这边休息的话,我就先叫司机将车停到车库去。”

    他下意识转过脸去看静琬,她已经闭上眼睛,浓而密的睫毛,像是蝴蝶的一双翅,在灯下投下微影。几茎乱发垂在脸畔,那脸颊上的泪痕仍清晰可见。他心中百味陈杂,一时也说不出是怜是爱,还是一种歉疚与隐忧。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,走过去开了门,对沈家平说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之际,目光还是凝视着静琬,她的睫毛微微轻颤,如风中花的蕊,起了最轻微的触动。他走出去之后亲自带上房门,床畔的灯一点粉红色的光,模糊的笼罩着她的脸,她像是已经睡着了,他慢慢的阖上房门,那团柔和的粉光从视线间一分一分的减退。她的脸也渐渐的退隐在那柔软的粉色中。

    他自从这天后,每天必然都要过来看静琬,因为年下事情多,到了二十三过小年,这天一直飘着零零星星的小雪,家家户户团年的爆竹声,远远的传来。大帅府中自然有团圆家宴,待得酒宴散时,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。沈家平原本预备慕容沣不再出去了,没想到慕容沣仍旧叫他安排汽车。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,极是难走,短短一点路程,汽车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到。

    静琬这里静悄悄的,楼下连一个人也没有。慕容沣上楼之后,进了起居室才看到兰琴坐在壁炉前织围巾,见着他十分意外:“六少。”慕容沣问:“静琬呢”兰琴说:“小姐一个人吃了饭,孤伶伶的坐一会儿,我怕她又伤心,早早就劝她去睡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听说静琬睡了,放轻了脚步走进卧室里,一眼就见到床上并没有人。转脸才看见静琬抱膝坐在窗台上,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。他心中一酸,说:“怎么坐在那里,当心着凉。”静琬听到他的声音,不易觉察的微微一震,却坐在那里并没有动弹。

    第26章

    慕容沣看到窗台上搁着一只捷克水晶酒杯,里面还有小半杯酒,静琬的脸颊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绯红。他说:“真是胡闹,谁给你的酒你现在怎么能喝洋酒。” 她的眼底有迷蒙的水汽,嘴角却微向上扬:“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。”隔壁是间小的会客室,陈列了许多洋酒在里面。他看酒瓶里只浅了一点下去,才微微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她的声音低而微:“你听,外面还在放爆竹。”

    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早就安静了下去,夜色寂静得只听到呼呼的风声,他说:“你喝醉了。”她嗯了一声,抬起头来,鬓发微松,许多纷扬的短发都垂了下来,她也懒得伸手掠起来。他问:“你晚上吃的什么”

    她笑起来:“今天是小年夜,应该吃团圆饭,我一个人吃的团圆饭。”她这样的笑容,却比哭更叫人看了难过,他说:“都是我不好,我应该早点过来陪你。”她淡淡的道:“六少这么说,我怎么敢当。”他说:“静琬”她将脸一扭,重新望着窗外,窗外透出的一点光,照着纷纷落下的雪花,更远处就是深渊一样的黑暗。

    他温言问:“我叫厨房弄点点心来,我陪你吃好不好”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,并不作声,他于是按铃叫人进来,吩咐厨房去准备宵夜。

    他一吩咐下去,厨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来,慕容沣喜欢面食,静琬这一阵子胃口又弱,所以厨房准备的清汤细面,蒸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象眼馒头,还配了四样小菜,一碟冬笋炒火腿丝,一碟雪里蕻,一碟鸡脯丝拌黄瓜,一碟卤汁豆腐干。慕容沣晚上吃的家宴,自然是罗列山珍海味,那些个鲍翅之类都是很浓腻的。看到这几样清爽的小菜,笑着说:“我也饿了,我替你盛面条好不好”说着拿起筷子,替她挑了一碗面条在碗里,又将鸡汤替她浇上些,说:“仔细烫。”

    他这样的殷勤,静琬倒似是若有所动。接过面去,默不作声挑了几根,慢慢吃着。慕容沣见她脸色渐渐平靖,心中欢喜,说:“雪夜吃这样热气腾腾的东西,方觉得好。”又说:“这样的时候,应该温一点黄酒来喝。”静琬见餐桌旁搁着自己那没喝完的半杯洋酒,于是伸手将杯子轻轻一推:“你要是不嫌弃,凑和着喝这个得了。”他听她语气平静,倒是连日来极难得的温和,接过杯子去,说:“我当然不嫌弃。”一口气就将那杯洋酒喝完了,静琬见他喝得极快,瞥了他一眼:“不是在家里喝了酒来的,还这样”

    他笑着说:“你给的酒,就算是毒药,我也要一口吞了啊。”他本来就是薄醺,这杯酒又喝得急了,心里突突的跳着,只见她微垂着头,露出雪白的后颈,真如凝脂一样白腻,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,静琬将他的手拔开:“吃饭就吃饭,动手动脚的做什么”他心里高兴,也不多说,拿过酒瓶,替自己又斟了一杯。静琬呷着面汤,看他喝完之后又去斟酒,忍不住放下面碗说:“你回头要是喝醉了,不许借酒装疯。”

    他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,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,不待她惊呼出声,已经低头吻住她。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,都是浓烈的酒香,夹着烟草的甘冽,唇齿间的缠绵令她有一刹那的恍惚,紧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强取豪夺。她的背已经抵在柔软的床褥上,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丝慌乱。他的脸是滚烫的,贴在她的颈子间,肋下的扣子已经让他解开了好几颗,她用力去推他:“当心孩子”他停下了动作,却将身子往下一滑,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。她素性怕痒,忍不住推他:“做什么,不许胡闹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在听孩子说话。”她怔了一下,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:“胡说八道。”他正色道:“是真的,连孩子都在说,妈,别生爸爸的气了。”静琬哼了一声,并不接口,他的脸上只有温和的宁静:“你说,我们的孩子,会长得像我还是像你”静琬心中狠狠的如被剜了一刀,只差要落下泪来。只听他说:“如果是个儿子,长大了我将要将他放在军队里,好好的磨练,将来必成大器。”静琬再也忍不住,只是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,硬生生将眼泪咽下去。他的声音低低的,因为贴在她的身躯上,嗡嗡的听不真切:“如果是个女孩子,最好长得像你一样,那样才好。我四五岁的时候,五姐比我只大三个月,有次在院子里瞧见爹将她驮在肩上摘石榴花,羡慕得不得了,就不懂得,为什么爹老打我,却对姐姐那样好。现在想想才觉得,女儿有多叫人心疼,等到后年端午节,我们的女儿已经满了周岁,我也能驮着她摘花了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:“后年端午节”他哧的笑了一声,并没有抬起脸来,声音仍旧很低:“有点傻气吧,我自己也觉得傻气,可是自从知道你怀孕,我老在想咱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。”停了一停,声音更加的低下去,如同梦呓一样:“静琬,我对不住你。我从来没有求过人,可是这回我求你,你恼我恨我,我都认了,我只求你,别恼这孩子。”

    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,像是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,她说不出话来,只拼命的咬着自己的唇,仿佛只有籍由肉体上的痛楚,才能压制心里的痛楚。他的脸隔着衣衫,温柔的贴在她的小腹上,过了好久好久,才抬起头来。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温柔的凝睇,她心中凄楚难言,只是不愿再面对他这目光,本能般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他的吻,轻柔而迟疑,落在她的嘴角,耳畔似有山间的风声。他背着她拾阶而上,青石板的山石砌,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,她紧紧的搂在他颈中,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,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天里燃着。又像是春天的花,明媚鲜妍的红着。天色晦暗阴沉,仿佛要下雨了,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。他一步步上着台阶,每上一步,微微的震动,但他的背宽广平实,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。她问:“你从前背过谁没有”他说:“没有啊,今天可是头一次。”她将他搂得更紧些:“那你要背我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有蝶翅一样温柔的轻触,每一次碰触,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靥,一朵朵绽放开来,往事盛开在记忆里,一幕幕的闪回。那些依稀的往事,飘零缤纷,无声的凋谢。唯有他的脸庞,是火热滚烫的,像是贴在她的心口一样,紧紧的,从里面迸发出心跳的声音。扑通扑通扑通,一声比一声更急促。她的长发纠葛在他的指间,他的唇纠葛在她脸颈之间,无数的雪花在窗外无声坠落。

    她往无尽的虚空里坠去,紧紧抓着他的肩,四面只有轻微的风声从耳畔掠过,她如同雪花一样,无穷无尽的只是向下落着,没有尽头,没有方向。他是火热的焰,每一处都是软化的,又都是坚硬的。他既在掠夺,又在给予,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,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来,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记,永不能磨灭一样,沉疴一样的痛楚翻出绝望样的愉悦,雪越下越大,风扑在窗上,漱漱作响。

    到了凌晨两三点钟的光景,雪下得越发紧密了,窗帘并没有拉上,外面皑皑的白光映入室内,如同月色清辉。

    睡着之后,他的手臂渐渐发沉,静琬慢慢的将他的手臂移开,然后缓缓侧过身子向着他,他睡得正沉,呼吸均停,额头的碎发垂着,如同孩子一样。她轻轻叫了一声:“沛林。”见他没有醒来,她又轻轻叫了他两声,最后大着胆子凑在他耳畔叫了一声:“六少。”他仍旧沉沉睡着,一动未动。她蓦然有些害怕,她曾在英文杂志上看到说镇定剂不能与酒同服,可是研在酒里的半颗药应该是不要紧的吧,她迟疑的伸出手去,按在他胸口上。他的心跳缓而有力,她慢慢的收回手去。

    她听得到自己的呼吸,轻而浅,揭开被子,赤足踏在地板上,冰冷的感觉令她本能的微微一缩,她穿好睡衣,随手拿了绣花的丝棉晨衣披在外面。他的外套胡乱搭在椅背上,她回头看了一眼慕容沣,他仍旧睡得极沉,她伸手去衣袋里摸索,并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,她又搜了另一侧的衣袋,也没有。衬衣扔在地板上,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拎起来,那衬衣口袋有一沓软绵绵的东西。她掏出来,借着雪光一看,原来是花花绿绿厚厚的一沓现钞。她将钱攥在手里,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里面有暗袋,于是拿起那衣服来,仔细的摸了摸,果然从暗袋里搜出一个精巧的玳瑁盒子,打开来一看,里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黄石印章。

    她走到梳妆台前,从暗格里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短笺,她原来曾仿过他的字,潦草写来,几可乱真:“兹有刘府女眷一名,特批准通行,各关卡一律予以放行。” 她向着那枚印章轻轻呵了口气,钤在那笺上。然后仍旧将印章放回他衣袋里,蹑手蹑脚走过去打开衣柜,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,腰身渐变,一件织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。她不敢耽搁太久,只好胡乱寻了件衣服换上,然后穿上大衣,将钱与特别通行证都放到大衣口袋里。

    她慢慢转动门锁,因为慕容沣今晚睡在这里,外面的岗哨临时撤掉了,走廊尽头是侍卫们的值班室,因为避嫌所以将门关着。有灯光从门缝中漏出来,她屏息静气的侧耳倾听,寂静一片,无声无息。只听得到她自己的心跳,又快又急。

    她迟疑的回过头去,雪光里模糊看见他一动不动的睡在床上,他总爱伏着睡,胳膊犹虚虚的拢在那里。仿佛要拢住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,走廓里的光疏疏的漏进几缕,而她隐在深深的黑暗里。

    他的脸庞是遥远的、模糊不清的,陷在枕间,看不真切。她终于回过头去,落足无声走出去,然后轻轻的阖上门。走廓里都是铺的厚厚地毯,她一双软缎鞋,悄无声息就下得楼去。客厅里空旷旷的,值班的侍卫都在西侧走廊的小房间里,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经之地。她心里犹如揣着一面小鼓,砰砰响个不停,侍卫们说话的声音嗡嗡的,她放轻了脚步,大着胆子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两名侍卫背对着她,还有一名正低头拔着火盆里的炭,她三脚并作两步,几步就跨过去,重新隐入黑暗中。她的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,隔着一重门,外面的风声尖利,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样,她竟然就这样闯过来了。

    她从口袋里取出那管唇膏,涂抹了一些在门轴上,油脂润滑,门无声无息就被她打开窄窄一条缝隙,她闪身出去。寒风夹着雪花扑在身上,她打了一个激灵,无数的雪花撞在她脸上,她勉强分辨着方向,顺着积满雪的冬青树篱,一直往前走。

    缎子鞋已经被雪浸透了,每走一步,脚底都像被刀割一样。这痛楚令她麻木的加快步子,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,最后只是向前奔去。无数雪花从天落下,漫漫无穷无尽,每一步落下,积雪“嚓”一声轻响,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而去,留下身后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迹,清晰得令人心惊肉跳。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冻得麻木而僵硬,最深重的寒冷从体内一直透出来,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皑皑白雪,仿佛永远也不能走到尽头。

    那列灰色的高墙终于出现在面前,墙头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光锐的光芒,她极力的睁大了眼睛,虽然是后门,这里也设了有一间号房,有灯光从窗间透出来,照着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铜制西洋锁。她从头上取下发针,插进锁眼里,十指早就冻得僵了,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,左扭右扭,那把锁仍旧纹丝不动。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,指上一使劲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发针已经折断了,一下子戳在她指上,吃痛之下她本能的将手一甩,不想打在那门上,“咚”得一响。

    号房里有人在说话,接着有人在开门,她连忙退开几步,情急之下身子一缩,慌忙无措,只好躲到冬青树后去,有人提着马灯走出来了,她从冬青的枝桠间看着那人走到门边,提灯仔细照了照锁,忽然又放低了灯,照着地上。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,那人看了看地下,提着马灯慢慢的走向冬青树。

    她极力的屏住呼吸,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,扑通扑通扑通,一下比一下大声,一下比一下更急促,无限的扩大开去,像是天地间唯有她的一颗心,在那里狂乱的跳着。马灯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那人终于一步跨过树篱,马灯蓦然燃在她面前。

    她再也支持不住,无力的坐倒在雪地里,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,地狱一样的寒冷,那人看着她,眼底只有惊骇,马灯的那圈光晕里,无数的雪正飞落下来,绵绵的雪隔在她与他之间,无声无息的坠落。她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小兽,茫然而无助。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,盈盈的颤抖着。绝望一样看着他,嘴唇微微的哆嗦,那声音轻微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:“严大哥。”

    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发抖,风挟着雪花,往他身上扑去,清冷的雪光里,清晰瞧见她一双眸子。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,日落西山,余晖如金,照得她一双明眸,如同水晶一样,比那绚丽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辉。就如同在昨日一般,可如今这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哀愁与绝望。风割在脸上,如刀子一样,他的心里突然狠狠一搐。他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,突然咬了咬牙,将她一把拽起来,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么样,只是惊恐万分的盯着他。

    号房里有人在大声嚷:“严队长,有什么动静没有没有就快回来,这风跟刀子似的,不怕冻破你的皮。”他回头答应:“我撒泡尿就回来。”一边说一边去衣下摸索,静琬正待要逃开,忽见他抽出的竟是钥匙。屋子里有一个人就高声说:“仔细尿到一半就冻成冰凌子,回头撅你一跟头。”另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,严世昌轻手轻脚的开锁,一边高声骂道:“你们两个再胡说八道,看我进来不拿那火炭塞住你们的嘴。”他将门推开,往外左右一望,静琬早就呆在了那里,他将她用力往外一推,她回过头来,他用力一挥手,示意她快走。她眼里含着泪,他已经迅速将门关上。

    外面黑沉沉的一片,雪如搓棉扯絮一样,绵绵不绝的落着,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,四面只是呼啸的风声,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,只知道要尽快逃离,脚下每一步都是虚的,积雪的声音令她崩溃,发针取下后长发纷乱的垂在肩上,她跌跌撞撞的发足往前奔去,长发在风里纠葛着,无数的寒冷挟杂着裹上来。北风灌到口中,麻木的钝痛顺着气管延伸下去,这寒冷一直呛到胸口去。她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,越来越吃力,小腹传来隐约的抽痛,她冷得连知觉都快要丧失了,她挣扎着,只是要逃去,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。

    第27章

    朱举纶接到电话,已经是早上七八点钟的样子。当值的私人秘书汪子京十分焦虑:“尹小姐昨天夜里走掉了,六少现在大发雷霆,开销了当值的全部侍卫,连沈队长都吃了挂落,到现在还在追查是谁放了人,只怕要出事。”朱举纶连忙道:“我马上过来。”

    大雪下了一夜,到天明时分方才停了,路上都是一尺来厚的积雪,汽车辗上去吱咯作响,速度走不快。等朱举纶赶到时,远远就看到洋楼前停着三四部小汽车,像是黑色的甲虫卧在雪中。那洋楼西侧正北风口子上,分两排站着二十余个卫戍近侍。雪虽停了,朔风正寒,他们又在风口上站着,许多人冻得已经摇摇欲坠,却都咬牙忍着。朱举纶瞧在眼里,不由眉头微微一皱。

    他走到客厅里去,只见几位私人秘书垂手站在那里,慕容沣坐在沙发上,虽然看不出什么怒容来,朱举纶知道已经发过一顿脾气了。汪子京欠身向前,正在向慕容沣低声说什么,只听慕容沣高声道:“就冻死他们才好,全都是无用的饭桶”汪子京碰了这样一个钉子,一抬头看到朱举纶进来,忙满脸堆笑,说:“朱先生来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见到朱举纶,面无表情欠了欠身,算是打过招呼。朱举纶倒是拱了拱手:“六少好。”方坐了下来,慢条斯理的说:“程家的专列明天就该到了,帅府里虽然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,但许多事我等不敢作主,还要请六少的示下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本来就不耐烦,说:“婚礼的事你们安排就好了,难不成还要我去操心不成”朱举纶道:“婚姻乃人生大事,六少的婚事,更是非同小可,恕朱某未便擅专。”顿了一顿,说:“当日大帅一病,立刻就不能说话,连一句后事都未曾交待,朱某在床前侍疾,大帅只狠命的盯着我,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举手伸出拇指与小指。所以在大帅灵前,朱某就曾对六少说,某虽不才,但绝不敢辜负大帅临终所托。大帅一生的抱负,六少是最清楚不过。六少自主事以来,决断有为,想必大帅泉下有知,亦感宽慰。到了今日如何反而为了一介女子,危及大事”

    慕容沣默不作声,朱举纶又说:“尹小姐怀有身孕,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,此乃人之常情,我等自然可以体谅。但不知六少是否想过,如果程家知道六少为了尹小姐大动干戈,会作何反应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报声明,与尹小姐脱离干系,摆明了并无容人的雅量。所以朱某觉得,六少不必声张,一切由朱某去安排,保管能够将尹小姐寻回来。可是有一条,望六少能答应我尹小姐回来之后,请六少送她去罗阳暂住一段日子,等孩子出生之后,再接她回来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心中突突乱跳,说:“她性子刚烈,我只怕她想不开”他自从怒火渐息,便忧虑如狂,此刻脱口说了出来,那朱举纶到底是外人,所以他话说到一半,又咽了回去。朱举纶是何样的人才,立刻接口道:“凭她如何刚烈,也不过是个女人,六少的骨肉,也是她的骨肉,母子自有天性,六少请放心,她决不忍心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。”

    朱举纶便以婚期临近,保证婚礼期间承州治安为理由,将承州驻防的治安官6次云叫了来,命令他封锁水6交通,彻查城中的大小饭店、旅馆。6次云本是慕容宸的亲信出身,与朱举纶是老相与了。听了朱举纶的一番叮嘱,迟疑着说道:“封锁搜查都不难办,可是眼下城门已经开了几个小时了,火车也有好几列发了车,只怕来不及了。”朱举纶道:“大隐隐于朝,尹小姐素来是个聪明人,未必此时就急着出城。我已经叫人给诸省的治安长官拍发密电,你这里先安排下去,以免有失。” 6次云连声答应,立刻就去办理。

    朱举纶返身回来时,因为沈家平被停职,所以副队长舒东绪来向慕容沣报告:“严世昌承认是他开后门放尹小姐走的,说都是他一时糊涂,请六少饶过其它人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冷冷的说:“一个都不饶,全打发去松北驻防。”松北在最北端的边境线上,最是寒苦。舒东绪问:“那严世昌呢”慕容沣怒道:“这种目无军法胆大包天的东西,还留着做什么”朱举纶在旁边听着,就说:“这大年下,又正办喜事,六少饶他一命吧。”慕容沣心情烦乱:“那就关到东城去。”

    他还有公事先回大帅府去,在车上已见沿途开始设立关卡,街市之间加派了警察与巡逻,好在战时气氛紧张,城中居民司空见惯,丝毫不以为奇。只是治安队素来不比承军的嫡系,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惯了,难免滋扰的鸡飞狗跳。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七,已经是婚礼的吉期。因为要维持地方治安,连同卫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来,程允之与程信之送了妹妹乘专列北上,两天前到了承州之后,包下了整个圣堡饭店。所以到了婚礼这天,从新人住的圣堡饭店,一路岗哨放到大帅府去。名符其实的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正街上早就肃清了行人,看热闹的人,都被赶到斜街窄巷去,个个引颈张望。

    舒东绪一早忙出了满头大汗,安排各处的保安事宜,吉时是早晨九点,慕容沣亲自将程谨之迎进帅府,鞭炮声四面轰响,连门口军乐队的奏乐都全压了下去。门口的汽车,一直停满了三条街。那一种繁华热闹,不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结舌,连承军中的将领,也觉得富贵到了</br>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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