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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易小说网 -> 玄幻魔法 -> 碧甃沉

正文 碧甃沉第6部分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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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事。www.kmwx.net我是外人,说了你也不要恼,我看啊,尹小姐对六少,也未必无意。”

    许建彰脱口道:“静琬不会的。”

    余师长又叹了口气,说:“会不会我不知道,可是这承军上下,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,她也不避什么嫌疑,一直与六少行迹亲密。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着,那可和大帅府只有一街之隔。”将声音压得一低,说:“有一次因紧急军务,我连夜去见六少,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厅里等了足足大半个钟头,才见着六少从后面回来。后来我在小阳春请客,借着酒劲揪着沈家平问这事儿,六少的秘书张义嘏也喝得差不多了,大着舌头嘻皮笑脸跟我拽文,说什么当关不报侵晨客,新得佳人字莫愁。我是粗人听不懂,那帮秘书都轰得笑起来,沈家平这才说,尹小姐不比别个,你们再在这里胡说八道,瞧六少知道,不拿大耳括子搧你们。”

    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,想起日来种种蛛丝马迹,心如刀绞,紧紧攥着拳头,过了半晌,从齿缝里挤出句话来:“静琬不是这样的人,我信她不是。”

    余师长嘿了一声,说:“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人,只是六少少年英雄,抛开了身份地位不算,亦是一表人才,但凡女子,哪个不垂青于他他们两个人相处如此之久,总会生出情愫来。”

    许建彰心乱如麻,慢慢呷着酒,余师长又道:“老弟,我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一样,才多说这么几句酒话。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,也得为家里人打算,假若惹毛了那一位,以后你这生意还怎么做他的脾气你多少听说过,真要翻了脸,别说日后的生意往来,就你在这北地九省,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。你还有老母弱弟,你豁出去了,他们还可以指望谁孰轻孰重,你自己掂量吧。”

    第12章

    静琬毕竟伤后体弱,只说了两句话就觉得生了倦意,重新沉沉睡去。醒来天已经要亮了,窗帘缝隙里露出青灰的一线光,四下里仍旧是静悄悄,慕容沣坐在床前一张椅子上,仰面睡着,因为这样不舒服的姿势,虽然睡梦中,犹自皱着眉头。他身上斜盖着一床毛毯,可能也是睡着后侍卫替他搭上的,因为他还穿着昨晚的西服。

    晨风吹动窗帘,他的碎发零乱覆在额上,被风吹着微微拂动,倒减去好几分眉峰间的气势凌人,这样子看去,有着寻常年轻男子的平和俊朗,甚至透出一种宁静的稚气来,只是他的唇极薄,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,显出刚毅的曲线。

    她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,微一动弹,牵动伤口,不禁嗳哟了一声。声音虽轻,慕容沣已然惊醒。掀开毯子就起来看她:“怎么了”她见他神色温柔关切,眼底犹有血丝,明知他这几日公事繁忙,可是昨天竟然在这里熬了一夜。心中不免微微一动,轻声说:“没事。”他打了个哈欠,说:“天都要亮了,昨天晚上只说在这里坐一会儿,谁知竟然就睡着了。”

    静琬道:“六少先回去休息吧。”慕容沣说:“反正再过一会儿,就要办事去了。”望着她,微笑道:“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吧。”静琬心中微微一惊,下意识移开目光,微笑问:“大哥,建彰回来了吗”慕容沣于是叫了人进来问,那听差答:“许少爷昨晚喝醉了,是余师长派人将他送回来的。现在在客房里休息呢。”

    静琬听了,心中微恼,慕容沣道:“他必然是担心你的伤势,所以喝起闷酒来,难免容易喝醉。”静琬嗯了一声,慕容沣又说:“医生说你可以吃东西了,只是要吃流质,想吃点什么,我叫他们预备去。”静琬虽然没有什么胃口,可是见他殷殷望着自己,心中不忍拂他的意,随口道:“就是稀饭好了。”

    厨房办事自然是迅速,不一会儿就拿食盒送来热腾腾的梗米细粥,配上小碟装的六样锦州酱菜,粥米清香,酱菜咸鲜,慕容沣笑道:“我倒也饿了。”兰琴本来正在为静琬盛稀饭,听见说,连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。上房里的听差就问:“六少是在这边洗漱”慕容沣答应了一声,到盥洗室里去洗脸刷牙,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卧室,盥洗室里毛巾牙刷倒是仍旧齐备。

    静琬伤后行动不便,兰琴和另一名丫头秀云,一个捧了脸盆,一个拿了毛巾,正帮忙洗漱,只听外面听差说:“许少爷早。尹小姐刚醒了呢。”静琬听见建彰来了,正欲说话,慕容沣已经在盥洗室里问:“静琬,是谁来了要是家平,叫他先在外面等着。”

    许建彰刚刚走进屋子,就听见他的声音,脸色不由微微一变。静琬见情形尴尬,忙说:“大哥,是建彰来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走出来,一边扣着外衣的扣子,一边对许建彰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便转过脸去对静琬说:“已经七点钟了,瞧这样子不能陪你吃早饭了。”静琬道:“大哥请自便。”她觉得气氛尴尬,不免特别留意许建彰脸色,只见他神色已经颇为勉强,似是很不自在的样子。

    慕容沣走后,静琬吃过几口稀饭,精神已经有些不济,兰琴收拾了家什出去,静琬望着许建彰,见他也凝视自己,于是道:“你不要误会,我和六少是结拜兄妹,大哥对我一直以礼相待。”许建彰嗯了一声,却重复了一遍:“你们是结拜兄妹。”静琬见他语气敷衍,又见他神色憔悴,心中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爱怜,赌气一样道:“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,反正我自问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。”

    许建彰嘴角微微发抖,脸色难看到了极点,眼睛却望向了别处,过了许久,方才说道:“静琬,我要回乾平去了。”

    静琬只觉心忽悠悠一沉,她本来伤后失血,脸上就没有多少血色,现在脸色更是惨白:“为什么”

    许建彰淡然道:“我原来没有走,是因为很不放心你,后来听说你受了伤,更不能抛下你,现在看来,你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好的,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静琬又气又急又怒,问:“你必是听了什么话,所以疑心我对不对难道我是那样的人吗”便将自己到承州后种种情形都说了,将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释,最后道:“我为了救你,才答应六少与他人在人前做戏,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,信不信由你。”

    许建彰听她将来龙去脉都说清楚,听到为了救自己,不惜赔上她自己的名声,嘴角微微一动,像是要说话,最后终于忍住。他经过千思万想,翻来覆去,虽然早就将厉害关系考虑明白,明知是不得不割舍,可是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,盈盈的望着自己,几乎就要动摇。他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,一会儿想到与她在乾平时的日子,一会儿想到家里的老母弱弟,自己肩上无法推卸的重任。一会儿想到在牢中的日子,身陷囹圄,望天无路,那种恐惧令人不寒而栗。他想着余师长的话,孰轻孰重孰轻孰重

    他想起父亲临终前,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,奄奄一息的说不出话来,只指了指站在地下的几个弟妹。母亲与弟妹们已经失去了父亲,家里不能再没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,日后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亡父

    他咬一咬牙,终于狠下心来:“静琬,我们许家是旧式的家庭,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。这北地九省,无人不知你与六少的关系,我们许家,实实丢不起这个人,静琬,你虽未负我,我也只好负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静琬听了这一句,心里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,那一种气忿急怒,无以言喻,只是手足冰冷,胸中抽痛,连呼吸都似痛不可抑,也不知是伤口痛,还是心痛。一口气缓不过来,连声音都在发抖:“许建彰,你竟然这样待我”许建彰只不作声,她眼前一阵阵的发花,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样,她的声音也不似自己的了:“你就为这个不要我了”

    他紧紧抿着嘴,似乎怕一开口说出什么话来一样,她脸色惨白,只是盯着他:“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,这个时代,你还以这样的理由来对待我”建彰心中积郁万分,终于脱口道:“不错,我确实忘恩负义,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不惜自己的名声相救,可是我担当不起你这样的大恩。”他话一出口,似乎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,只见她绝望一样看着自己,他面如死灰,却紧紧抿着嘴,一声不吭。她的唇角哆嗦着,终于渐渐向上扬起,露出一个凄清的笑:“好,许建彰,好,我竟然看错了你。”她一吸气就呛到了自己,不禁咳嗽起来,立时牵到伤口一阵剧痛,透不过气来,兰琴已经进来,瞧着她冷汗涔涔脸憋得通红,连忙扶着她,她已经说不出话来,兰琴急得大叫大夫,护士们都急忙进来。乱轰轰的人围上去,许建彰往后退了一步,心乱如麻,想要近前去,可是那一步比千斤还重,怎么也迈不出去,最终还是留在原处。

    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,她迷迷糊糊的睡在那里,只是伤心欲绝,隐约听见慕容沣的声音,犹带着怒气:“姓许的人呢他到底说了什么”像是兰琴的声音,低低的答了一句什么,静琬听不清楚,只是觉得心中难过到了极点,仿佛有东西堵在那里一样,透不出气来。慕容沣已经发觉她醒了,俯身轻声唤了她一声:“静琬。”

    她心如刀绞,却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,他说:“你不要哭,我马上叫人去找许建彰来。”她本来已是强忍,听得他这样一句,眼泪直往上涌,只是极力的忍住,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,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话,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样,他竟然这样待她,他竟然就这样抛开了她。

    她那样的为了他,为了他连性命都差点失掉,女孩子家最要紧的名誉她也置之度外,可是他竟然这样待她,他不过为着人言可畏,就不要她了。那眼泪在眶中转了又转,终于潸然而下,慕容沣从未见过她流泪,连声说:“你不要哭,你要怎么样,我立时叫人去办。”

    她哽咽着摇头,她什么都不要,她要的如今都没了意义,都成了笑话。她举手拭着眼泪,她不要哭,不能哭。这些年来的执信,原来以为的无坚不摧,竟然轻轻一击,整个世界就轰然倒塌。她这样要强,到头来竟然落到这样的境地。她本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,到头来竟由最亲近的人给了她致命一击。沈家平走进来,在慕容沣耳畔悄声说了句话,慕容沣怒道:“上了火车也给我追回来。”

    她心中大恸,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,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。他见她嘴角微瑟,那样子茫然无助若婴儿一般,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,心中怜惜,反手握住她的手:“静琬”她只是不愿再去回想,他说:“你若是想叫他回来,我怎么样也将他给你找来。”她心中划过一阵剧痛,想起他说过的话来,字字句句都如利刃,深深的剜入五腑六脏。慕容沣紧紧握着她的手,他手上虎口处有握枪磨出的茧,粗糙的硌着她的手。许建彰的手从来温软平和,他的手却带着一种大力的劲道,她只觉得浑身冰冷,唯一他的掌心传来暖意,这暖意如同冬日微芒的火焰,令人不由自主的有一丝贪恋。她心里难过到了极点,另有一种隐约的不安,她不知晓那不安是从何而来,只是伤心的不愿去想,她用力的吸着气,忍着眼泪:“由他由他去”

    承州地处北地,本就气侯干燥,连着下了三天的雨,着实罕异。那雨只是如细针,如牛毛,落地无声,风吹起窗帘,却吹入清凉的水气。窗前本来有几株极高大的槐树,开了满树的槐花,风雨狼籍里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,淡薄的一点香气夹在雨气里透进来,清冽冷香。

    赵姝凝过来看静琬,因见兰琴坐在小桌子前剥核桃,于是问:“怎么不叫厨房弄这个”兰琴抿嘴笑道:“六少特意叫我剥了,做核桃莲蓉粥的,六少怕厨房里弄得不干净呢。”

    赵姝凝陪静琬说了两句闲话,静琬转过脸去,看着外面的雨:“还在下雨。”姝凝说:“是啊,下了这两三日了,今年的年成一定好,去年旱成那个样子,叫大帅着了急,还是六哥亲自去南边采办的军粮。”姝凝因见床前搁着一只花篮,里面满满足有几百枝石榴花,红艳如簇簇火炬,开得几乎要燃起来一样,于是说:“这个编绣球最好看了。”兰琴笑道:“表小姐手最巧了,编的花篮、绣球,人人都说好看。”姝凝道:“反正是没有事,编一个给尹小姐玩吧。”兰琴于是去取了细铜丝来,又将那火红的石榴,掐了足有百余朵来。

    姝凝坐在床前编起绣球,静琬见她手指灵活,不一会儿红彤彤的花球就簇成了,拿丝线串了穗子,说:“就挂在这床头,好不好”静琬素来爱这样的热闹颜色,不由微笑:“你这手可真巧。”

    姝凝说:“我是跟姑姑学的,姑姑手可巧了,人也极好。”突然眼睛一黯:“就是去的太早,那时大帅在外头打仗,六少还小,可是丧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。六哥小时候最调皮,最不懂事,可是姑姑一死,他陡然就长大了一样。我们当时只晓得哭,可是他叫了外面的人进来,先叫给大帅发电报,然后一句句的问丧事的规矩,就和大人一样。”静琬随口问:“那时候六少多大了”姝凝说:“才十二岁,六哥小时候总不肯长个子,大帅老是说他,还没有一枪杆子高。”兰琴笑吟吟的说:“上房里有好多六少小时候的相片,我拿来给小姐瞧瞧。”不等静琬说什么,就走出去了。

    静琬虽与姝凝不过几日相处,但觉得她人斯文温和,此时看她静静的坐在那里,不知道在想什么,微低着头,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着,手里拿了一朵石榴花,却将那火红的花瓣,一瓣瓣揪下来,只纷纷扬扬的落在地毯上。兰琴已经回来了,拿着许多的相片,一张一张摊在床上给她瞧:“这个是原来还在望州的时候,这个是大帅和六少在一块儿,这个是太太与六少”

    静琬拿起那张相片,大约是慕容沣十来岁的时候拍的,正中坐着位面目清秀的妇人,慕容沣侍立于椅侧,一脸的稚气未脱,明明还是个骄纵的孩子。正犹自出神,忽听外面脚步声,跟着是侍卫行礼的声音,那皮鞋走路的声音她已经十分熟悉,果然是慕容沣回来了。

    他倒是每日都要来看她几趟的,此时像是刚从外面回来,一身的戎装都没有换,走进来才摘下帽子,兰琴忙接了过去,姝凝也站了起来,他先望了望静琬的脸色,笑着说:“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,吃过饭了没有”

    静琬摇了摇头,他说:“我派车去接一位贵客了,这位贵客,你一定很高兴见着。”看床上摊着不少自己的相片,不觉笑逐颜开:“怎么想起来看这个”俯身拣了张自己幼时的相片端详了一会儿,口中说:“前儿有家报社来访问我,给我拍了两张极好的半身照,回头我拿来给你看看。”静琬笑了一笑,问:“是什么贵客要来”

    慕容沣心情甚好,说:“这会子不告诉你,回头你见了就知道了。”这才留意到赵姝凝也在这里,于是问:“四太太那边开饭了吗”姝凝道:“我来了有一会儿,不知道呢。”顿了顿,说:“我也该回去吃饭了,尹小姐,明天我再过来看你。”静琬知道他们家里的规矩,连长辈的姨娘们都是很敬畏慕容沣的,所以并不挽留她。

    慕容沣打了这么一个哑迷,静琬也并未放在心上,慕容沣又与她说了几句闲话,外面的人就进来通报说:“六少,尹老先生已经到了。”

    静琬又惊又喜,恍如梦境一般,只见听差引着一个人进来,果然正是尹楚樊,静琬叫了一声:“爸爸。”那眼泪盈然欲落,尹楚樊抢上几步来握着她的手,眼中泪光闪动:“静琬,你怎么样,我和你妈妈急得都要疯了。”她又是委屈,又是伤心,又是高兴,又是歉疚,虽然满眶热泪,可是强自笑道:“爸爸我我还好。”

    第13章

    十三、一寸狂心未说,已向横波觉

    他们父女相见,自然有许多话讲。别来种种情形,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,静琬本来有一腔的委屈,可是怕父亲担心,只略略一谈就问:“爸爸,你怎么来了”

    尹楚樊道:“我昨天就来了,你走后你妈就病了,我只得在家里耽搁了好几天,路上又遇上承州戒严,昨天才进到城里。”静琬听说母亲病了,越发忧心内疚: “妈怎么了要不要紧”尹楚樊板着脸说:“反正你想急死我们两个,你还问什么我走时她的病已经好了,只是记挂着你。我昨天在城里问遍了大小旅馆,都没有找到你,你真是要吓死我和你妈才甘心吗”静琬心中难过,叫了声:“爸爸”尹楚樊本来甚为生气,可是见着女儿之后,马上就心软下来,况且女儿愁病之态,更叫人心生怜爱。所以他虽然板起脸来,可是并不忍心大加斥责,只说:“后来去拜会了余师长,才知道你在这里养病,你怎么好这样叨扰六少”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不由抬起头来,望了慕容沣一眼,慕容沣倒是极为客气,欠身道:“尹老先生不必见外,尹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,所以我才斗胆留了尹小姐在这里养病。”尹楚樊本来满腹疑惑,此时方觉稍解,哦了一声。静琬说了这许久的话,微觉疲倦,心中又是欢喜,又是难过,攥着父亲的手,只是不愿意放开。

    静琬见父亲到来,自然觉得精神上好起来。她本来年轻,又有名医良药,复元起来十分顺利。尹楚樊每日陪着女儿,见她渐渐好起来,一颗心才算放下。尹楚樊本来亦是乾平颇有名望的巨贾,与承军中不少人物都有往来。尹楚樊此番来承州,诸多旧相识自不免盛情相邀欲尽地主之谊,静琬伤势渐愈,他才抽出功夫来去应酬。

    这天慕容沣公事稍少,中午就回来了,他每天一回家,总是先去看静琬。静琬本来有午睡的习惯,慕容沣刚走到房外,兰琴正好走出来,悄悄笑道:“六少,尹小姐睡了。”他迟疑了一下,终于还是走进房里去。四下里窗帘都沉沉垂着,帘角坠着绒绒的小球,在风中微微漾起,屋子里静得连她轻浅的呼吸似乎都能听见,她像是睡得正好,嘴角微微上扬,倒似孕着一缕笑意。他怕惊醒了她,走到床前就屏息静气,见到如此甜谧的睡容,却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子去。静琬伤后睡浅,他进来时,虽然是轻手轻脚,但是衣声窸窣,她朦胧就听见了,隐约闻见清凉的薄荷烟草的气息,便知道是谁,不知为何,一时并没有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他俯下身子,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脸上,她的唇上已经有了红润的颜色,不像前阵子那样惨白,这红润如此诱人,仿佛是世间最大的诱惑。如此之近,触手可及,他慢慢的更接近些,静琬心中怦怦乱跳,本能般欲睁开眼来,就在此时他的气息却渐渐离远,终于只是伸出手来,替她掖了掖被角。她心乱如麻,也不知道是庆幸,还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百味陈杂。她甚少如此烦乱,可是总觉得心底深处隐隐不安,只是不愿去深想,只装作刚刚醒来,慢慢睁开眼来。

    慕容沣见她醒了,不由微觉内疚:“吵醒你了”屋子里光线晦暗,他还没有换衣服,一身的戎装,腰带与肩章都是一种冰冷的金属色,可是他的目光温和如斯。她摇了摇头,他笑着说:“既然醒了,我带你去瞧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他总是想了千方百计博她一笑,她此时只是懒怠动弹,说:“下午再瞧吧。”他本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,此时只是耐着性子哄她:“就在这院子里不远,他们费了偌大的气力才拾掇出来,下午我还有事要出去,就是现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。”

    竟是一间西式的玻璃花房,四面都是玻璃墙,天花板亦是大块的玻璃,静琬瞧着架上搁的一盆盆兰花,不禁屏息静气,好半晌才道指着面前的花道:“这个竟然是天丽,如何得来的据我所知,江北十六省,没有一盆这种兰花。”慕容沣但笑不语,静琬环顾四周,那样多琳琅满目的珍稀名品,每一本都是价值连城,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气,慕容沣道:“你上次说过,花中兰为君子,最令你所爱,所以我就派人去四处收集了一些。”

    她知道花虽名贵,慕容沣权倾一方,花重金买了来也不算难事。难得的是自己随口一句话,他就费尽心机的布置出来。一直以来,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,而自己伤后,更是温存体贴。这样出色的男子,这样良苦的用心,她心中不觉微微一动,过了许久,怅然道:“这么多名贵的品种,这个兰花房自然是天下无双,可是这每一本兰花都十分娇弱,北地气侯不宜,只怕是养不活的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道:“我信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只要花了心血,定然能够养活这些兰花。”他本来气质英武,但此时目光温柔如水,直如能将人溺毙一般,她转开了脸去,怔怔望着那本举世无双的天丽,便如同未曾听到他所说的话一般。慕容沣见她望着花出神,亦不言语,两个人立在兰花丛中,只是默然。

    尹楚樊此来承州,本只是想带女儿回家,后来听说静琬与许建彰闹翻,亦只以为是小儿女口角,一时意气。后来见着慕容沣的情形,才隐约猜到了两分,他在承军中的几位旧相识,此番又格外客气,这才知道静琬与慕容沣相交已久,行迹亲密,竟是尽人皆知。他心中气恼,一早醒来,就又去看望女儿,那里本是极大的套间,这样的清晨,外间屋子里就站着数名听差,见了他都恭敬的问好,早有人替他推开房门,隐约只听见慕容沣的笑声。

    原来慕容沣这天一早就过来了,对静琬说:“有样东西送给你。”将嘴一努,沈家平笑嘻嘻的走上前来,手里却拎着一只笼子。静琬见那笼子里睡着一只大猫,正拿爪子扒着那铁齿,呜咽有声,极是憨态可爱。她不由笑道:“好大一只猫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笑着接过笼子去,说:“就知道你会当成猫”见她伸手欲摸,忙道:“小心,虽是没满月的幼虎,咬着也会疼的。”静琬吓了一跳,旋即笑道:“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老虎,真是好玩。”那幼虎在笼子里呲着牙,不住的呜咽,过了一会儿,伸出舌头来舔着笼子。静琬终究忍不住,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摸它绒绒的毛皮,慕容沣突然嘿得一声,吓得她将手又一缩,才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,他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,静琬将他肘弯一推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含笑正欲答话,一抬头看到尹楚樊正走进来,于是很客气的叫了声:“尹老先生。”静琬笑着叫了声:“爸爸。”慕容沣就对静琬说:“我还有公事,回头再来看你吧。”又对尹楚樊道:“尹先生若是有什么事情,不必见外,只管吩咐下人。”

    他走了之后,尹楚樊坐在那里,就摸出烟斗来,因为听护士说过这里不能吸烟,所以只是习惯性的含在口中,静琬瞧着那幼虎在笼中伸长了爪子,去挠那地毯上的花纹,嗤啦啦的作响。尹楚樊望着那幼虎出了一会儿神,将烟斗在桌上磕了一磕,静琬于是叫了声:“爸爸”尹楚樊叹了口气,说:“孩子,齐大非偶。”

    静琬虽然很大方,可是听到父亲如此直白的说出来,到底脸上搁不住,微微一红,勉强笑道:“爸爸你想到哪里去了。”尹楚樊说道:“等你伤好些,我们还是早些回乾平去,我看你与建彰只是有些误会。你们是订过婚的,我们与许家,也是相交多年,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好生谈一谈。”

    静琬也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父亲这样说,只是觉得十分生气,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。说道:“怎么连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间,不过是共过患难,只是他待我特别客气,我也没有法子。”尹楚樊咬着烟斗,说:“你打小就聪明,我就不信你没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气,他待你特别客气,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别不客气。”静琬本性十分好强,嘴角一沉,赌气道:“爸爸,那你等着看吧,我反正并没有那层意思,或者他误解了,我想法子叫他打消这念头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她既然说得这样绝决,尹楚樊便不再追问。静琬果然一意的寻着机会,只是并没有恰当的时机。这天赵姝凝过来看她,两个人说些家常话。赵姝凝因见床前小几上搁着一把西洋镶宝小手枪,于是说:“听六哥说,这种枪是国外特别订做的,而且就订了那么一对,很贵重呢。”这枪本是事变之前,慕容沣与车票一起送给静琬的,她本来是取出来打算还给慕容沣,此时听赵姝凝说原来是一对中的一枝,心下微觉尴尬,更夹着一丝微妙的异样,随口岔开话说:“六少的枪法很好。”

    赵姝凝眼底瞬间明亮,说道:“六哥的枪法,还是大帅亲自教的。六哥从小就极为好强,我记得六七岁的时候,大帅问他长大后想不想当团长,谁知六哥说,他长大了才不干团长呢,大帅问他那长大了干什么,六哥头一扬就答:当治国平天下。后来大帅一直得意非凡,连夸六哥有志气。”

    静琬见她言语之间,无限钦佩,见静琬凝望自己,面上一红,垂下头去,说:“我就是这样罗嗦,一点小事也絮絮叨叨讲上半晌,只怕尹小姐听了不耐烦。”静琬道:“不,我很爱听呢。”又问:“赵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长。”赵姝凝说:“我比六哥小一岁零四个月。”静琬笑盈盈的说:“我与六少是结拜的兄妹,那么我叫一声姐姐,姐姐不要嫌弃我。”赵姝凝“啊”了一声:“原来你与六哥是结拜的兄妹,我还以为”说到这里,笑了一笑。静琬有什么不明白,只是装作糊涂:“我年轻糊涂胆大,反正高攀了六少这个大哥,姐姐与六少是中表至亲,那么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。”

    赵姝凝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,嘴头既甜,心思又灵巧,如何不喜欢。两个人越见亲密起来,此后赵姝凝就常常来陪她解闷。

    这天余师长请了尹楚樊去吃饭,慕容沣每天临睡前却总是要来看一看她的,只是他晚上常常开会到很晚,回来时她总已经睡着了,今天因为散会的早一点,静琬还没有休息,他笑着说:“今天总算见着你了,前天昨天我来时你都睡着了。”

    静琬叫兰琴:“去替六少拿宵夜来。”兰琴果然拿小盘捧了一碗面来,慕容沣见是鸡丝细面,宽汤清油,清香扑人,不由笑道:“劳驾,可真是多谢了。”兰琴笑嘻嘻的道:“尹小姐老早叫厨房预备下了,又不敢下得太早,怕六少过来时面又糊了。”慕容沣接过筷子,兰琴悄无声息就退出去了,慕容沣胃口甚好,慢慢吃着面,笑着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”

    静琬含笑道:“我问了姝凝姐姐啊,姝凝姐姐真是细心,大哥你爱吃什么,爱喝什么,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姝凝姐姐都牢牢记着。”慕容沣神色微变,不由自主一筷子面就停在了嘴边,静琬怕弄巧成拙,不敢再说,只笑着问:“你怎么不吃了”

    慕容沣笑了一声:“你怎么不说了”静琬见他虽是笑着,眼里却露出冷峻的神色,心中害怕,微笑着叫了声:“大哥。”话音犹未落,慕容沣已经将筷子一掼,那双筷子上端本有细细的银链子相联,只听啪一声银链子断了,一枝筷子斜斜的飞出去,另一枝落在地上,那碗中的汤水都震得溅了出来,他的眼睛如能噬人,只是咄咄的逼视着她:“尹静琬,你不要逼我太甚,今天我就将话说明白了,我不当你的劳什子大哥,我喜欢你,那一枪差点要了你的命,也差点要了我的命,我那时就下了决心,只要你活过来,你就得是我的,哪怕你恼我恨我,我也再所不惜”

    静琬不防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,只见他眼中一片灼热,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样,她本来坐在床畔,他却伸手就抓住她的肩头,她大惊失色,霸道而温热的双唇已经覆上她的嘴唇,她稍一挣扎,牵动胸前伤口一阵巨痛,情不自禁“啊”了一声,他却趁机攻城掠地,辗转吸吮她唇齿间的甘芳。她怕到了极处,伸手去推他,却被他箍得更紧,他的气息霸道的夺去她的呼吸,她无力的攀附在他的臂弯里,指尖划过他的颈中,他吃痛之下终于松开手来。

    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着,她本来是胆子很大的人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也像是慌乱到了极点,只是轻轻喘着气。他却低低叫了一声:“静琬。”她微扬着脸,他的目光滚烫一样热烈,他的声音却压抑而暗哑:“静琬,我希望你能够留在我身边。承颖只怕就快要开战了,我不能让你走,更不能和你隔着烽火连天。”

    静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不安而惶恐,她是很少害怕的,所以这种感觉令她战栗,唇上犹有他的气息,这气息如此霸道而热烈,如同点燃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,她竟然不敢去想,只是恍惚的找最不相干的话来问:“为什么要打仗”

    他的眼里有幽然的火簇,透出明亮的光来:“这一仗再所难免,承颖对峙多年,绝非长久之策。我近年来早作打算,唯有平定这江北十六省,然后再与南方的姜双喜、李重年一决胜负,这四分五裂的天下,总应该有个了局。”

    静琬骇然望着他:“你真是疯了。北方有俄国人虎视眈眈,而颖军这些年来与承军旗鼓相当,你若以倾巢兵力南下,以博一胜,那么北线兵力尽空,如何能够防守若是南北同时用兵,如何能有半分胜算”

    慕容沣凝视她半晌,忽然在她鬓旁轻轻一吻,静琬一时怔仲,竟没有闪避。他微笑望着她,说:“我可不是疯了才会这样发狂一样喜欢着你。戎马倥偬是男人的事,本不该对你说,可是, 我要叫天下人都看着,我要叫你知道,我有什么样的抱负。静琬,我要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幸福,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。”

    第14章

    十四、谁唱阳关第四声

    外面细微的一点声响,静琬有些恍惚的转过脸去,是下雨了。雨很快的下大起来,打在树木的枝叶间漱漱有声。本来是初夏季节,可是因为这雨声,总叫人想到深秋,一丝凉意沁人肺腑,她竟然像是害怕起来。

    她想到小时候,不过七八岁,家里还住着老宅子,夏天里突然下起大雨,她和建彰在后院里,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沟,满院子的水,她拖着他在院子里淌水玩。浑身淋得湿透了,就像两只小水鸡,可是那样的快活,只会咯咯的笑。最后奶娘寻来,又急又怒,方才将他们拎回上房,父亲动了大气,随手拿了鸡毛掸子就要揍她,建彰吓得跪下去:“伯父,伯父,是我一时调皮,不关妹妹的事。”

    小时候他总是叫她妹妹,回护她,偷偷的替她写大字,因为她不爱写毛笔,可是每日要临帖交差,他在家里替她写了好些张,让她每日去搪塞。到如今,他的一手簪花小楷与她的笔迹几可乱真。

    不知几时,他不叫她妹妹了,是进了学校吧她念女校,外国人办的,学校里的同学都是大家小姐,非富即贵。小小一点年纪,也知道攀比,比家世、比时髦、比新衣,她总是顶尖出色的一个,样样都要比旁人强。留洋之后一位顶要好的女同学给她写信,那位女同学与内阁总理的公子订婚。虽似是有意无意,字里行间,总有炫耀。她隐约生过气,可是一想,建彰温和体贴,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待自己,比他更好了。

    慕容沣见她只是出神,于是走过去关窗子,说:“夜里风大,你伤才好些,别受了凉。”回过头来望住她,冲她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她心里乱到了极点,想到那日在兰花房里,他所说的话。自己当时竟然微有所动,她马上又想到建彰,一想到建彰,心中便是一阵牵痛。自从相识以来,慕容沣便如同一支响箭,打乱了她全部的节拍,她原以为的人生顺理成章,和建彰相爱,结婚,生子,后半生的安稳闲逸,一辈子就这样了。

    但他不同,他訇然为她打开一个世界,这个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绮光流离,还有太多的变数与惊险。那样咄咄逼人,熠熠生辉,又生气勃勃,便如最大的诱惑刺激着她。他说:“我要将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来。”世上有几个男子,可以对着心爱的女子如此表白她并不贪恋荣华富贵,可是她贪恋这种新鲜的、刺激的、不可知的br ></br>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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